上世纪 60 年代末，我随家母下放，去了皖南广德县（二零一九年八月，撤县立市）。当地沟汊湖泊众多，农家惧孩童戏水淹溺，常以 " 水猴子 "、" 水鬼 " 恐吓以诫。
其时，我尚在稚年，已多番听闻村民讲述这些水怪把在塘中游泳或在泽畔戏水的孩童攫入深潭的恐怖故事。有次，几位村民聚在一起，吸着烟锅，喝着野茶，又绘声绘色地向我和小伙伴们讲这类故事。我忍不住好奇，询问那些村民是否真的看过 " 水猴子 "、" 水鬼 "。一精瘦老头遂述说了一段亲身经历：" 有天，在外村亲戚家饮酒。夜里回家，走在塘埂上，两边俱是河塘，忽发见塘埂正中踞坐一怪物，瞪着一双绿光闪闪的眼睛，盯着我。我想往回走，又惧怕它从身后袭击我，便立定脚，借酒劲壮胆，大声问道：‘是水猴子吧？’这怪物见身份被人识破，就一下子滑下水塘去了。" 问 " 水猴子 " 何等模样，那老汉只泛言长得凶狠、丑陋。再问为何它被人识破身份，就马上逸入水里，老头低首吸烟锅，默而未答。
在乡村，母亲带我住在生产队仓库里，屋后有大小数口水塘。夏日午饭后，母亲照例小憩片时，我便趁此间隙，溜出家门，到塘边捕捉栖息在水草端的 " 红辣椒 "，这是一种喜欢在水边生活的蜻蜓，浑身鲜红，故名；或寻岸边洞穴掏螃蟹，缘河畔抓捉小鱼小虾；遇到平日一起游戏的农家孩子，也会同在浅水处戏水；或去村民房前屋后种植茭瓜的水池内，选白嫩、微黄而肥大的茭瓜，拔取一枝，拿到塘水中洗净，放入口中嚼食，满嘴都是含带水腥的甜味。自从听过精瘦老头讲述的故事，往日戏水时那般平和、踏实的心态失去了，一种全新的矛盾情绪总在我幼小的心间徘徊，我既畏惧水中突然蹿出一个 " 水猴子 " 或 " 水鬼 "，将我生生拖入塘底，却又隐隐期盼这怪物能在水面远远地现身露相，让我知晓它的峥嵘形状。只是，及至一年后回城上学，离开那美丽的江南水乡，我也没能见识这大名鼎鼎怪物的尊容。
大学毕业后，进入媒体工作，曾应《中国教育报》周末刊编辑之约，去宣城市夏渡林场扬子鳄保护区采写新闻。接待我的是扬子鳄养殖专家张正东，他说，据史料记载和科学考察，地跨宣城、芜湖两市的皖南山区与长江下游平原的结合部，历史上，是扬子鳄（古称 " 鼍 "）的理想栖息地，当地群众称这种古老的爬行动物为 " 土龙 "、" 猪婆龙 "、" 水猴子 " 或 " 水鬼 "。犹记听其言及扬子鳄后两个俗称，我饶有兴致地特别予以了核问。张正东肯定地答复，自己去野外科考时，村民确实如此称呼扬子鳄。方才明白，这在脑海里潜藏十多年而不知面目的峥嵘怪物，原来，早已在动物园见识过。
而从张正东先生引言当地农家称呼扬子鳄为 " 猪婆龙 "，也令我想起阅读古笔记时，获取的有关故实。
明朝陆容《菽园杂记》卷三载：" 国初， 江岸善崩，土人谓有水兽曰猪婆龙者搜抉其下而然。适朝廷访求其故，人以猪与国姓同音，讳之，乃嫁祸于鼋。上以鼋与元同音，益恶之，于是下令捕鼋。大江中，鼋无大小，索捕殆尽。老鼋逃捕者，不上滩浅，则以炙猪为饵钓之。众力掣不能起，有老渔云：‘此盖四足爬土石为力耳。当以瓮穿底，贯钓缗而下，瓮罩其头，必用前二足推拒，从而并力掣之，则足浮而起矣。’如其言，果然。猪婆龙云四足而长尾，有鳞甲，疑即鼋也，未知是否。闻鼋之大者能食人，是亦可恶。然搜抉江岸，非其罪也。夫以高皇之聪明神智，人言一迁就，祸及无辜如此。则朋党狱兴之时，人之死于迁就者，可胜言哉！"
明初，长江江岸时常崩塌，江边居民都说是猪婆龙在江岸钻洞营穴，导致岸崩。朝廷派员来了解原因，人却因 " 猪 " 与国姓 " 朱 " 同音，于避讳计，竟告诉调查者是鼋钻洞营穴，导致岸崩。朱元璋因 " 鼋 " 与 " 元 " 同音，异常恼怒，遂下令捕鼋。一时间，长江中大小鼋索捕殆尽。陆容记述的这则嫁鼍祸于鼋的典故，十分有趣。只是不知何故，文首既已言明土人——实际上，可能是地方官，为了避皇家姓讳，故意将猪婆龙的错误，指为鼋的错误；文尾也言词肯定地强调，大鼋食人，固然可恶，但沿江岸钻洞营穴，导致岸崩却实在不是它的罪过；并慨叹朱元璋轻信人言，祸及无辜；却怎么又能于文中凭空生发怀疑猪婆龙即是鼋的结论啦。
陆容（1436 — 1494），字文量，号式斋，太仓（今江苏太仓市）人。成化丙戌进士，官至浙江右参政。性嗜读，少与同乡张泰、昆山人陆釴齐名，时号 " 娄东三凤 "。" 三凤 " 中，陆容诗才不及泰、釴，然博学过之，著有《菽园杂记》。可从上段引文来看，这只博学之 " 凤 " 的史识逻辑真令人无从恭维。
倒是嘉靖癸丑进士王可大后来撰作《国宪家猷》时，将这段事叙述得更具体而通顺：南都上河地，明初江岸常崩，盖猪婆龙于此搜抉故也，以与国姓同音，嫁祸于鼋，及下令捕鼋尽，而崩岸如故。有老渔曰：" 当炙犬为饵，以瓮通其底，贯钓缗而下之，所获皆鼍。" 老渔曰鼍之大者食犬，即世之所谓猪婆龙也。
直言明朝初年，因猪婆龙钻洞，导致南京西面的长江江岸时常崩塌。江中被嫁祸的大小鼋已索捕殆尽，江岸仍崩塌不已。此时，老渔翁出场指导人们有效捕鼍，并指称鼍即是世人所说的猪婆龙。附带说上几句题外话，正因为捕鼍，擒杀了毁坏江岸的元凶，未见史籍复言明朝中期同段江岸崩塌现象。扬子鳄研究专家据此立论，认为经过明初大量钓捕，生活于南京江岸的扬子鳄，此后数量已很少或竟绝迹。
万难设想，这相貌阴森可怖的爬行类动物，仅因其被人类所赋之姓与 " 国姓 " 同音，便负罪逍遥法外多年。倒害得那无辜之鼋，躺着中枪，糊里糊涂替其担罪，遭遇戮嗣灭族之祸。唉！缘于人类陋识，竟致世间生物运命顺悖如此。
文 /（合肥）王晖
【来源：合肥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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